趴地碧企鹅

蜥蜴

 

我没想到能再见到江子缄。

从入殓师那里拿到腰牌时我把他和李平的挂在了一起。树上满满当当的,给他们俩找个空处不容易,不过想到有人说喜欢热闹,倒也算是给了我点心里安慰。

他的牌子在负责入殓的师傅给我时脏得很,像是泥里滚过似的,一如我再见到他时的灰头土脸。我从未见过那么笨手笨脚的农民——一铁锹下去地里的土连着苗能翻出三丈高,亏得那么个旮旯小村里的破土墙还没塌完,稀稀拉拉的遮了些,这才没浇得我一头。

一个路过的半吊子神棍庸医该是不会武艺的。

我哎哟一声大叫,骂骂咧咧地向里面探头,就看见一个包着布头巾的美貌女子慌张地小跑出来——却不是冲着我。她先是四下张望了一圈,瞥到怒气冲冲的我,就先就把那男人一顿训斥推搡。

“又笨手笨脚的!说了几次也学不会,还在这杵着?丢人,还不快进去!”

接着就蹙着眉头楚楚可怜地来向我赔不是。

“我家那个是个傻的,脑子不太灵光,大人您大量……”

我本是没注意到什么的,可那“始作俑者”却突然回头傻傻地拉了下那女子,后者惊慌的去推,却在拉扯间让我看见了脸。

其实说起来当初最早向我搭话的是江子缄,后来我却和李平相处得更多些。作为刺客只该记住一种人的脸:目标。所以说来也不尴尬,我直到在卓老头那儿和他们喝酒时,才勉强把江子缄记住到能在人群中发现这个人和我认识的地步。

据那也有小半年了,我还自嘲和说怕不是以后奈何再见也该是两眼一抹黑不相识,却没想到这个预想从哪方面来说都没实现——即使他是一副大相径庭的模样。

在那个漂亮女子察觉到之前我移开了视线。无论如何,今日台首让我到这里的用意大抵就是如此,千言万语定是不用现在说。

宿命像是钉好的钉子,拔除后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铆孔,沿着旧迹恢复并不是难事。失而复得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可对凌雪阁的每一人来说,死生往复该是习而如常,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的,无论是哪个方面上。

果不其然,再次见江子缄就是在阁里了。也不知是被用了什么劳什子,他看起来肿头肿脸的,记忆却像是恢复了,见到我就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本以为我会喜极而泣或者悲从中来的,可是都没有,眼睛干得很。我只和他勾肩搭背的到主阁对面的山崖上坐着,那小块伸出的岩石平台可以将山下一览无余,是个好地方。

那个盖总兵是个什么人?你们这次任务怎么没易容?你怎么逃出来的?想问的话塞满了我的喉咙,等真出口了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以后可千万别去伪装农民。”

江子缄蹙着眉头,却是笑起来,“啊。”

他向我说他逃出城的时候其实已经只剩了一口气,跌在坟头上人都快冷了,却被前去寻找丈夫尸体的女子所搭救。那女子也是个才思敏捷的可怜人,丈夫被推举成为代表,在上缴粮食时装作流民刺杀贪官,在失败后连全尸都没留下。寻见这个浑身是血的人时,那女子即刻明白过来,翻遍全身只找到那块腰牌,也托旁边的小娃拿着说是乱葬岗的无名尸体上捡到的。

“我也算是当了一次父亲。”他喃喃道。

女子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失去记忆的江子缄虽不记得前尘因果,却也知晓女子的所作所为和心意,把她和孩子当成恩人和家人照顾,虽然只是短暂如幻梦,倒也算是冥冥中完成了他的心愿。

倒是平哥,少见的谈话里也不透露他同为俗人的念想是什么,让我在这半年里都不知道该给他烧去什么,往往只能把酒那么一浇,絮絮叨叨的跟他说阿堂。以往只有谈起这个,他才会肯多搭理我两句。

我念起后来又糊里糊涂酿了的猴儿蜜,约江子缄到远门沟去。此刻已经夜半,大部分村民该是都睡下了,也省去了我们掩人口目的功夫。

我掏出酒壶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上次的长凳上,只是这次三人成了两人,不过说话的人还是他。也是,他惯是会说话的,不像李平一样高兴了也只会叠声说好——他高兴的时候不多见,那次弯着眼睛看我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样的时候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江子缄突然道。

“会有的。”

他这次侥幸得以活下来,阁里把他找回来不知是出于他和李平没易容倘若被外界发现麻烦更大,还是其他我说不出的原因,但即使能留在阁里大抵也不会在吴钩台了。

是个好事,我说。

“我当初可是帮你们收拾了不少摊子。”我打趣道,“第二天的长安城暗里到处都有我处四处乱窜的身影。”

江子缄笑出了声,脸上的苦痛却没消掉半分。

如影随形的死亡是既定的结局,或许在今日,或许在明日,凌雪阁弟子本应早了然于胸了。

可再见他这样我也要忍不住了,索性就起身跟他告别。“酒还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喝。两蒸两酿,我已经偷学出师了。”

“等等。”见我起身要走,江子缄忽然道,“他定是也没跟你说过的。”

我不敢转身,也听他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声调,“进胡玉楼前他自言自语我听到的——我觉得你也该知道。”

“……蜥蜴。”

“蜥蜴?”

“嗯。”

思来想去,我与李平江子缄相识靠得不正是那只嘶嘶叫的四脚小动物。我抱着它去寻医者时,断然是从未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的。

料定我势必了然,江子缄只顿了顿就续而:“放走的时候是两只。”

“还说自己不会说话,这不挺行的。”

我眼眶这才热了。

无论是新朋或是旧友,有个伴总是好的,热闹。

我冲他挥挥手,一跃离开了卓家老爷子的酒寮,走的时候自上而下见远门沟小湾里水波粼粼的,映得黑暗中天空和弯月都晶亮得很。

忽的想起得知消息那日,我从墓林回来后陪着阿堂和小豹在山梁坐了很久,心里火燎一样烧烧的,身上却抽了皮骨般被漆黑小团舔上一口都生疼。那天夜里,离日出我要到长安去还有些时辰。太白山足够大,凌雪阁足够高,可在去拨仙台的路上时我却偏偏绕到榆树梁,鬼使神差般的在里面坐了半宿,果不其然,黎明之前的风才是最冷的。

暮鸦啼晓,稀疏树林里回应声此起彼伏,俨然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我被激灵得一哆嗦,四下环顾后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今晚月明星稀,想必和那天一样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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